第6章 裕泰老茶馆(2/2)
架子上摆着一排茶叶罐儿,李三拿起第二层左数第三罐的小叶双熏茉莉花茶,然后用竹的小茶勺从罐子里舀出两勺茶叶放在手绢上。
将茶叶罐放回原位后,李三将手帕三只角提起,轻握在右手心,剩下敞开的那个手帕角,则夹在虎口中。
左手拎起大搬壶,右手一抹,将要用的茶壶茶杯抄在手里,三两步走到载汇的桌子前。
将茶壶和茶杯依次放到桌子上,食指中指夹住茶壶盖把手,掀开,随后虎口依然夹住了,但其余四指松开,手绢便像个漏斗似的将其中中的茶叶便滑入落入壶中,手腕轻弹,手绢被带出,李三四指张开,又将手绢握在掌心。
“载大爷,这是伺候您的”李三恭恭谨谨的说道。
这话也有来头,茶叶落壶,还没冲泡,这是在示意载汇查验,以显示自己绝没以次充好。
茶馆都是熟人,做得是长久买卖,也没有以次充好赚黑心钱,可这是个卖派。
载汇点点头。
李三左手提起大搬壶,滚水沏入。
“好活儿!”
“这玩意地道啊!”
“京城能有这手艺的跑堂可没多少喽。”
这套动作表演完毕,茶客们纷纷叫起好来。
李三闻言,也不摇头晃脑,倘若被几声夸奖就臭美起来,那是要遭人看不起的,他不动声色,朝载汇欠身恭谨道:“载大爷,您的茶沏得了,您慢用。”
说完便又提着大搬壶在店堂里来回。
“王掌柜,你这李三是人才啊,一手雪中送炭,真是漂亮,行云流水,尤其最后腕子一抖,手帕儿收回那个动作,可是太漂亮了。前几天我去院子看戏,梅巧龄的孙子搭班富连成,唱《苏三起解》,别看20不到,今后肯定大角儿,我瞧李三这手绢收得梅兰芳就差不多。”
载汇也道:“是啊,这手雪中送炭,可是太好看了,这才叫玩意了!”
李三听了不吱声,王掌柜满脸堆笑,“李三这小子,笨头笨脑的,可干起活来,手底下是干净,但也亏了大伙都是明白人,他伺候起来也有劲道。哎,这都咱京城的玩意儿,也就咱京城的爷们喜欢!前几天,有北洋……”
说着,他脸色一变,眼角朝左上瞄去,茶馆柱子上赫然贴着“莫谈国事”,红底儿黑字,让他想到菜市口外,杀六君子的场面,红的血,一汪汪的,浸透到黄土街面后,不久便成了黑色。
载汇又买了包花生,倒不是他嘴馋,而是指望这个哄儿子呢。
金溥佑坐在父亲身边,他不喝茶,只是捏开花生壳,将果仁儿慢慢塞进嘴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小子,想什么哪?”载汇好奇,自家儿子那皮猴儿似的性子,今天怎么忽然安静不少,尤其是平时吃花生,恨不得连壳子都往嘴里塞,今天忽然慢条斯理起来,像个大姑娘。
“我在想,刚才李三的的手法是真好看”金溥佑停顿了下,似乎脑子还在回忆李三那套动作,“他全靠右手的功夫,左手还提着搬壶呢……”
“算你识货”载汇笑道“李三这个叫雪中送炭,手绢是白的,好比是雪,茶叶是黑绿色,就当作是炭,他一套耍下来,茶叶全进壶里,不撒汤不漏水,看似简单,可全是功夫。有那修炼不到家的,也东施效颦,二把刀出来现眼,结果不是茶叶在桌子上来个满天星,就是夹茶壶盖的时候手发抖,当场来个碎碎平平,如此客人脸上发黑,掌柜的也要骂晦气。”
“这样啊”金溥佑点点头,眼里满是好奇之色。
“可惜,这手艺,早晚要失传”载汇摇头
“爹爹,我寻思等我在面人儿李这里学会手艺后,就可以捏出来了。”
“这可不容易啊”载汇喝了口茶,“一个面人大不过两三寸,小的一寸都不到,这方寸间见精神,啧。”
“爹,我觉得我行……”
“有志气!”载汇摸摸他脑门儿,笑了。
平时载汇是个挺节约的主儿,正经的红带子理亲王后人,可做人之厚道实诚、勤俭节约是西六条胡同附近有口皆碑的,平时除了出门谋生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看书写字。
京城的茶馆书场戏园子之多之密甲于天下,可载汇极少去消遣。
乌雅氏有时候看不下去,反而劝他:“谁家的爷们整天窝在家里,你这样子不像是当家主儿,倒更像是没出阁的大闺女。”
每当这时载汇,便放下手里的书本或者毛笔耐心细致的解释“夫人啊,非是我非是我性倔强不肯从命,龙格里格龙……”
一句《金玉奴》中名唱腔直工直令的学完,才正经说话:“咱们家就这点底子,是了,茶馆、书场不贵,可万一养成习惯了,每天去,这个可是个大漏勺,天长日久,就咱家的存性早晚散光……”
“再说,我也知道夫人好意,那是让我出门去交际交际,可咱也不吹牛,别人需要交际,你的官人我,可用不着这出!”
“莫说,咱这西六条,就周围方圆几里地,谁不知道我载汇载大爷……”
乌雅氏无奈的笑着,“是是是,周围谁不知道你载汇载大爷,孤身进军营,保全四邻,大伙谁提起你不得夸一句,活赛金花呢……”
“哎呀呀,哎呀呀”载汇顿时怪叫起来“惭愧,惭愧啊!”
贫贱夫妻百事哀,可载汇和乌雅氏却感情极好,类似的插科打诨,几乎天天有,在这个夫为妻纲的年头里,可谓是大逆不道中的大逆不道。
乌雅氏之前也担心惹来闲话,毕竟载汇理论上还归着宗人府管。
可这时候载汇的大爷脾气就上来:“姥姥!他宗人府宗令也就是个亲王,和咱边边儿齐,他不来还好,要是来了,我还得问问这王八蛋,当初祖宗进京时就定好的规矩,八旗子弟,打出了娘胎每月就有一两五钱银子,可我长这么大,每月最多也就拿到七钱,中间那些莫不是塞他的狗洞了?去他妈的规矩!就是天王老子来,爷都不惯着。对了,我以前好歹每月还有七钱五呢,可咱儿子从降生到现在总共能拿到一两没有?”
载汇发火的时候,倒也不避开儿子,对此他还振振有词:“孩子聪明,就该早早的让他知道这个世道,哎,咱没能耐,没法给孩子攒下家当,能做的也就是教他读书识字,然后趁着还有口气,教会他认清这个世道,莫要等吃了大亏后才骂街,那时候可真的是晚啦!晚啦!”
金溥佑自幼便在这样的家庭中长起来,穷了点儿,可父母和睦,家庭美满,这让他觉得手里的窝头虾酱配白菜豆腐汤都香甜了许多。
“爹爹,咱们一家三口,有时间去洋人那照相馆照一张吧,那叫什么全家福?”从茶馆出来回家的道儿上,金溥佑抬头问道
“哎,你这孩子,怎么想到这事情了?不过被你一说,我也心里有点痒痒的,娘的,庚子年那些洋鬼子不厚道,当初就拉着我照了不少,可一张都没留给我不说,还让我在上面题字”载汇颇有愤愤不平之意,但金溥佑知道,自己老爹此刻还是挺自豪的。
“但这可太贵了,咱仨人拍一张,怎么也得好几块大洋呢,这能买一担白面了,再说你额娘总是害怕说容易把魂儿给照没了……”
见金溥佑乖巧的不再接话茬,载汇叹口气,“这事情,我也不回绝,爹爹答应你,但凡手头宽裕点,绑我也把你额娘绑到这照相馆去……”
“我信爹爹”金溥佑牵着载汇的手,坚定的点着头“等咱家有钱了,就一块儿拍张合照……”
载汇不说话,只是拍了拍儿子小脑袋。
金溥佑怎么都想不到,一张全家福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奢望与遗憾,以至于在后来在他床头始终摆着套细致精巧的面人儿作品,穿着长袍马褂的爸爸眉目儒雅,牵着个四五岁大的胖娃娃,旁边有个梳着二把头的旗装中年妇女,正朝两人伸手,似乎在迎接着……
这一幕曾经无数次的出现在金溥佑的梦里,最终他选择用自己的手艺把梦境固定下来……有时候半夜醒来,就愣愣的看着床头柜上,不用开灯他也知道三个小面人儿的位置,他们的姿势表情举止动作……然后长长叹口气,便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