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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惶惑的沧浪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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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个家,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欲望,甚至不再去学校听课,也很少和秋芬见面。尽管心里总放不下,总是想和她在一起。大哥找到了媳妇,父亲满怀信心地准备抱孙子,这需要一笔钱,大哥却像不明白这层道理。他和老三都对我不满。我总是要他们干这干那,仿佛永远没个了结。

事实也是如此,我们常常需要在深更半夜里绑烤烟或者捶包谷,整天都没有空闲。他们发火,因为不能自由自在,因为干起活来比我能干却要受我指挥。他们盼望活路早一天能够干完,然后痛痛快快去沧浪镇的小街上赌博或者看录像。我说,活路要是能干完,那不就是死路吗?

六月天的太阳煎得人浑身流油,地里也一阵一阵滚着热浪。我们三弟兄在红薯地里顶着日头拔草。我拔得很仔细,但是我的动作慢,他们就要求划分开来,划成三个等份,后来就划了。

他们的动作立刻就迅速起来,将我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们拔完草扬长而去。我走过去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他们拔过的地里大部分杂草还留在那里。他们敷衍了事。他们的这种表现不是偶然,于是我把他们懒惰成性的很多恶劣行为都想起来了,我怀疑是我错了,我无法改变他们,我这是在和上天作对。我又一次深深预感到,我家必将重新陥入贫穷。

“那时候真可怜。”在秋芬家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姨娘对我说:“我家八口人只分得几百斤粮食,你说吃哪样?你们姨爹就背起背篼到处借,用旧被条和旧衣服去换包谷,就是这些也没有多余的。”黄昏的暑气渐渐消褪,晚风吹动篱边的竹林。

院子里依旧挂满面条,秋芬的身影在长长的面条间闪现,窈窕而充满活力。有一刻我看见她对我嫣然一笑,脸庞如春花般璀灿明媚。我仿佛听见有谁在轻轻地歌唱,那是沧浪河的歌声,美丽、温柔而又有些忧伤、、、、、、

我知道自已心有牵挂又怅然若失,连忙对姨娘说,是的是的,我家那时候也一样,我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去清理人家已经收过的麦子,我们有一段时间就吃那一点儿可怜的麦面加上南瓜花煮的稀粥,那味道很好吃,吃一碗又一碗,肚子胀得像充满气的皮球还想吃。

大哥那时候一顿可以吃一大盆,可是他早已经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他和老三从来不肯认认真真做一件事,踏踏实实干一天活。我家还得穷下去,穷得精光,永远不能像你们家那样富起来、、、、、、不过这最后的几句话我没有对姨娘说,我没有这个勇气。

我开始对自己制定的庞大的致富计划失去信心,而被我烧掉的关于写作的计划却又冒出来。我知道我家必将走向贫穷,但是我却不能不想秋芬,我不能控制自己。

虽然我们两家在精神上和财富上存在巨大差距,而且我也明白我对她的思念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我仍然深切地思念着她。我不能确定我思念秋芬是不是和写作有关,或者我写作是不是-定和秋芬有关,我只知道我心有依恋,有所不舍。

门外是一片平缓的坡地,土地肥沃而松软。金黄的油菜花漫山遍野,蜜蜂嗡嗡地采着花粉,忙碌得津津有味。

阳光洒在脸上和身上,温暖而轻柔。在思念秋芬的时候,我置身于一片菜花中间,四周一片浓厚的金黄色。

我感受到一股熏人欲醉的春天的气息,这气息无法形容,却使人的活力受到一种莫名的刺激,从而骚动不宁。

通往沧浪镇的路边那一排梧桐树被人削去了枝桠,但许多嫩芽还是顽强地冒出,就像我对秋芬的思念之情,虽然理智尽力去压抑,但总有嫩芽要冒出来。

曾经有一个人,她的名字中有个 “兰”字,我不便说出她的全名。我相信那时候她在顷刻间就对我产生了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爱慕之情。她是一个少妇,面色红润,身材柔软而修长,胸脯高耸,充满活力。

那个时候,就在她异常热情地挽留我在她家吃饭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在这之前我们从未打过招呼。

她正在炒菜,炉子里的火很旺,菜在那小小的锅里滋滋地响。我只是找她办点她单位里应办的事,当她知道了我的名字,竟赶忙拿毛巾将桌子擦了又擦,请我坐下。她向我飞来一个媚眼,问:“搞写作的就是你?”我谦虚地笑笑算是回答,既不愿否认也不敢妄自尊大。

“她爸爸没在家,今晚上不会回来了,你就在这里吃饭。”我惶恐地往门外看,哗啦一声,有人将一盆水泼下楼去。暮色四合,天上下着秋雨。我说吃了饭,天就黑了,我还要回家。“不要紧。

不要走,饭马上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跟我眨着眼。我恍然站起来,凄惶地望一眼楼下那泥泞的马路,拔腿就走。我告辞时语调里充满了歉意。她追到门口,可我没有回头。

那时我刚好发表了两篇短文,但后来很长时间却销声匿迹。我问一个朋友这是为什么?朋友定定地望着我,毫不客气地说:“你那两篇东西带着很大的偶然性。”我悲惨地红了脸。

当我跑出少妇的家门,走在泥泞的马路上的时候,我居然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后悔。我不是后悔那顿饭,我只是后悔没有深刻地理解她那句话:“她爸爸不在家今晚上不会回来。”其实我当时就明白她那句话的含义,我只是没有去思考应做出怎样的决策就逃了出来。

我在大街上徜徉,心里有点兴奋,两腿有些迟疑,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往哪里去。我已经不想回家,我心里无数次地下决心离开我的家,远远地离开不再回来。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让我失望,使我厌倦。我愿去流浪,走遍天涯海角,但我又顽固地牵挂着一个人,牵挂着秋芬。

九月的风夹着雨丝飘在我的脸上,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有些惊慌地抬起头,秋芬正站在我的面前,惊喜地望着我。

她温柔地说:“我家饭熟了,一块去吃饭吧。”那声音如同一股暖流,又像一道命令,似乎我去她家吃饭是理所当然,不能拒绝的。

我魂不守舍地跟着她走,却找不到什么话说。

我们仍旧在一起听课,我们听课的目的不一样。她为了上大学,她上大学没有希望我早就断定,而她大概觉得我上大学是毫无疑问的,我已经发表了两篇文章。我知道她就是因为这两篇文章开始和我亲近,我猜她一定以为遇到了一个“天才”而暗自惊喜。

她甚至可能幻想将来和我一起辉煌地生活。我却很担心这样一个仙女似的姑娘未必会嫁给我。我最清楚自己的份量,最清楚自己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被一阵机器的轰鸣吵醒,天还没亮透,窗户纸才隐隐约约开始发白,我知道秋芬她们一家人又围在压面机周围开始忙碌了。

我心里无端地难受,那机器的每一个鸣响都沉重的敲打在我的心上,我已经预感到我和秋芬将是一场梦,我不可能得到她。

我家已经没有希望了,父亲的权力已经丧失,老人家很忧郁,不知所措,打草鞋又没了家什。而我已经决定放弃家庭,我曾经为了我家那三间瓦房,疯狂地干了两年,至今我的腰还隐隐作痛。

这两年里我无所顾忌地超越了我的父亲超越了我的哥哥,我不顾一切地指挥他们;我和父亲的第三个儿子一次又一次地打架,父亲的巴掌一次又一次地搧在我的脸上。这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了让我家摆脱贫穷。

但是如今我却决定放弃家庭,任其自然。我家开始瘫痪,经济全面崩溃,他们却很快乐,我的大哥和老三,他们重新获得了自由。

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只是怕穷,但他们不怕穷,只是怕苦怕累。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却又跟我-样想钱想得要命。

贫穷无情地一点点侵蚀我的家。老三将猪和牛卖掉,他欺骗父母说拿去做生意,他用花言巧语哄骗父母。

我看见他和那些男女常在镇上的馆子里吆五喝六,而我假装看不见。我不想管,那一点可怜的家产尽管我曾经付出过无数的艰辛,流了不知多少血汗,可我愿意让他们去挥霍、消耗。

我像一片落叶随风飘扬,我希望一阵狂风将我吹向远方。

父亲病了。我恍然觉得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他面皮青黄,父亲住进医院的那天我才明白,我家是彻底的完蛋了,从此将不再有什么希望。

父亲患的是慢性黄疸肝炎,开始的时候父亲以为自己吃多了,就用手在肚子上从上到下地按摩,诊断出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腹肿使父亲的肚子高高的隆起来,医生说肝脏可能硬化。医生的脸色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我有一种预感,父亲在世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我们一家人对父亲的住院问题束手无策,从来不进医院看病的父亲,这一回已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但是他很平静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交换着按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母亲焦急地望着我,大哥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

我家已经没有钱了,一切可以卖钱的都被老三卖掉,猪、牛和家里的部分粮食,甚至包括烘烤烟用的炉桥。

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要活下去有如此的艰难。老三在医院里晃了一下就不再露面,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那时是三月,春寒料峭。

父亲披着他满六十大寿时姐姐给他买的那件处理军大衣,疲倦地靠在床头,聆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紧紧地皱着眉头。

我觉得医院的那条长长的通道很长很长,昏暗而寂静。顶棚上的灯半死不活,仿佛是百年以前就装上去的。灯泡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垢,亮度就和一支蜡烛差不多。

整个长长的通道,就这么一盏灯,整条通道就越发的阴森恐怖。父亲的病房在通道的尽头,每次夜深人静,我扶着父亲出来大小便,总是心情紧张,背脊发凉,我担心判官小鬼来将我父亲押了去,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父亲的肚子在一天天瘪下去,脸和四肢也一天天削瘦,眼窝深陷,目光变得呆滞无神。父亲从不呻吟,也很少睡着,就那么靠在床头坐着,后背垫着被条。

父亲有时也轻轻皱一下眉头,那时目光里便闪现一丝痛楚和悲戚。

我预感父亲活着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但我不死心。家里的粮食已经卖得所剩无几,姐姐送来三十元,只两三天的时间就没有了。

我明白,如果有钱就可以从死神哪里将父亲抢回来,但我过去却荒废了很多挣钱的时光。这时我便痛恨我选择了写作这个行当。

假如我当初选择做生意或者老老实实种烤烟,我家绝不会穷到这种地步。我用仅剩的五元钱给信用社那位信贷员买了一瓶酒,我说了许多好话,并暗下决心,哪怕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我也要向信用社贷一笔钱为父亲治病。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唯有尽我所能,哪怕让父亲在世上多活一天,我心中的罪恶感或许能去一点。

我的诚恳打动了他,我并没有跪下去他就答应了贷给我一百元。那时,我感激得几乎流泪。

我以为这下父亲有救了,后来我才知道,一百元对于父亲的病实在是杯水车薪。但是,我却已经再也没有勇气去贷款了。我知道,以我家的经济状况,我就是跪下去也是枉然。

医院离秋芬家很近,我去她家给父亲找开水,秋芬好奇地问我要开水干什么,我说父亲住院了。她就毫不犹豫提了暖瓶和我一同走出了家门。

秋芬站在了父亲的病房门口,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进了病房。那时正好大哥和母亲都坐在父亲的床前,见了秋芬他们都赶忙站起来。秋芬将暖瓶放在床头柜上,我对他们说,这是秋芬,我的同学。父亲艰难地欠了欠身子,慈爱地看着秋芬,脸上居然焕发出一些笑容来。

父亲将秋芬当成他的儿媳看了好一阵,秋芬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说秋芬你坐吧,秋芬勉强地坐下,问我父亲得的什么病?我替父亲作了回答。她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这时,大哥从身上摸出一叠钱来递给我说,这是一百五十斤包谷卖的钱,五十一块。

母亲望着那钱就叹气,今年年成又不好,要闹秋荒不知再用哪样去卖钱,好久没有油吃了,锅儿都生了锈……母亲说着就哽咽了。我像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样的狼狈,我不敢看秋芬的脸。

后来我仿佛听见秋芬问父亲想吃什么,并叫父亲好好养病,开水没有了再去提……我就那么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直到秋芬的皮鞋声消失在医院通道的尽头。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父亲那天和颜悦色地和我谈了话,我和父亲交谈,像这样慎重,这样温和还是第一次。在这之前父亲是恨我的。父亲总认为我是他最忤逆不孝的儿子,如同我切齿痛恨他的第三个儿子一样。

父亲那时头脑还很清醒,父亲说:“老二,你二十三了,该结婚了,不要像月饼那样。”

父亲轻轻地几乎不让人觉察地呻吟一声,突然滚出两颗老泪。我忙使劲的点头。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哭过,我没有想到父亲也会流泪。

我知道父亲已经原谅我了,我痛哭起来。我说,伯伯我错了。我说,伯伯你是对的,没有两碗干饭填进肚子里干什么都是空谈。于是我想到秋芬,想到她家很有钱,想到我家的一无所有。

她不可能和我结婚,她也决不应该嫁给我这样一个穷光蛋。我想到了父亲说到的月饼,沧浪镇一个孤苦伶仃的单身汉。我害怕以后成为沧浪镇第二个月饼。我说,伯伯我一定要争气,我会想法去赚很多很多的钱,我不能娶秋芬回家,但也不能比她差到哪里去。

但想到秋芬我的心就揪紧了,其实我心里只有秋芬,除了秋芬我谁也不想娶,秋芬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着的一个人。但我却必须要放弃了,她虽然非常美好,但毕竟不可能属于我,我不应该继续纠缠这份没有指望的感情。

我必须和她说清楚,使她正视我和我的家庭。我径直闯进她的屋子,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见了我抬起头来,幽怨地看我一眼。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明显地留有泪痕。我说今晚有月亮,我要告诉你许多事情,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最后一次走在沧浪镇通往中学的那条小马路上,我知道我们的交往已经到了终点。我们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我仰脸去看那汵汵无声的月牙,夜风顺着小河徐徐地吹过来,我感到一丝寒气吹过背心。那些星星显得暗淡呆板,没有一点诗意。秋芬低着头像在注视她的脚尖,我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的垂头丧气。

我叫了她一声,她用忧郁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一下子将我推出去好远好远。

我说秋芬我将一切都告诉你,我上大学是没有希望的,即使我考上了也没有用。发表那两篇文章也纯属偶然。我家很穷,医院的情景你是看见的。

我将我家的一切不幸和灾难都告诉了秋芬。我最后说,秋芬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们分手吧!秋芬突然就抱着我哭了,我没有伸手抱她,我怕抱着她就再也不愿松开,因为我无法忍受松开后再也不能抱她的痛苦。

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知道她为什么哭,我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她其实心里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

后来秋芬给父亲送来一包白糖,一瓶菠萝罐头。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为此父亲感动了很久。

父亲以为秋芬必然成为我的妻子,从父亲的表情上,我感觉到他对此事的喜悦和宽慰。父亲是爱我的。

父亲决定出院了,虽然病情并没有多大好转。回家的路上,两旁都是盛开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太阳的光撒落在上面,明晃晃的使人睁不开眼睛。

父亲的精神仿佛比进院时好些,他微笑着,抑或是遍地的油菜花感动了父亲,老人家第一次觉得原来世界这般美好,这样值得留恋!

父亲披着那件绿色的军大衣走得极慢极慢,目光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上留连。原来父亲的表情也很生动。

在生命即将完结的最后时光里,父亲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可贵和世界的可爱,我从父亲含着笑意的眼神里发现了这一点。

在父亲即将离开人间的那些日子里,我一天比一天恐慌。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惨白,毫无生气。

父亲在一步步靠近死亡,父亲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父亲对于我,对我们、对人世其实充满依恋之情,但是父亲无可奈何。

父亲绝望了,开始忧虑他没有棺材。父亲流着泪和流着泪的母亲说的时候,我已经在为父亲的棺材四处奔波。我答应用一大一小两头牛做抵押,一个做棺材的老板已经答应赊给我了。

母亲向父亲做了保证,一定不让父亲光着身子入土,但父亲依然很担心,这时我家不但家徒四壁,而且已经负债累累。

当我请人将棺材往家里抬的时候,棺材还在半路上,父亲就离开了人世。生前到底没有能够看见棺材搬回家里,父亲的眼睛闭不上,母亲伸手抹了几次父亲的眼皮,父亲才很不情愿的闭上眼。

我希望父亲走在黄泉路上能看见我给他买的那副棺材。

父亲死了,我家多了一笔债务,少了一份生机。

当我从悲痛中渐渐地冷静下来,我才发现除了父亲的死,我好像还丢失了什么。我是好久没有见到秋芬了,我害怕见到她。

贫穷使我变得自惭形秽,使我变得怯懦和卑微。我有了离开家,离开沧浪镇的念头。

而这念头一生出来,就紧紧地抓住了我,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的那个家已经再无希望可言。大哥和老三因父亲的离去获得了更充分的自由,他们无拘无束,成天恋着赌博,到了插秧的黄金季节他们不下田,让秧苗烂在田里。

对于他们我是恨之入骨,我们之间除了那点单纯的血缘关系,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我们不再争吵和打架,连见面说话都成了多余。

我们变成了最亲近的陌生人。但我依然还牵挂着母亲和未成年的小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在沧浪镇周边犹豫和徘徊。

我一直艰难地熬着时间,等待着最后离家出走的机会。为了走得安心一些,我把母亲,大哥、老三和小弟叫到一起,当着母亲的面把为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欠下的账务摊到我们几兄弟头上。

因为小弟尚未成年,我便主动承担了他那份债务。做了这件事,我离家漂泊的心越加坚定,但我尚未想清楚往哪里走,到哪里安生。

也许因为这世界太大了,我才不知道往那里去吧,但我坚信,这世界会有我生存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或许会迫使我脱胎换骨,过上一份有指望的日子。

由于内心这点欲望的折磨,我简直就像困在铁笼里的狼一样烦躁不安,时刻产生一种想要去撕咬的心态。

我并不认为这对我是坏事,我想,这种近乎本能的挣扎有希望激活我重新热爱生活的勇气。

也许正是基于有了这样的认识,当我从一个要好的同学口中听到秋芬和镇工商所所长的儿子恋爱的消息时,我并没有当场晕倒。

我的心虽然一下被激得缩紧了,但同时我的牙咬得紧紧的。我并不恨秋芬,更不恨所长的儿子。

秋芬有了一个适合她的归宿,我应该为她高兴。

我想我是多么“高尚”,让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一个富有的人。

所长的儿子没有发表过什么文章,但他的杰作是镇上最结实的一栋小洋楼,那比我的文章要值钱得多。对于沧浪镇的人们,对于秋芬,这才是最实际的成就。

我之所以咬紧牙关,完完全全是恨我自己。我的可悲的初恋和家庭的败落,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使我看清了自己。

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捂上被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眼泪是为我的羞愧,为我的初恋,为我十六岁离开学校之后的日子流的……

秋芬又出现在我的眼前,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向着沧浪河张望。

她穿着和她面容一样的粉红的衬衣,似乎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我不敢仔细看她,我们之间已经失去了相互注视的意义,但我还是渴望看见她那光彩照人的容颜。

我已经老了,胡子刚刚刮过,又顽强地长出来,黄黄地似乎胡子也缺乏营养。我身上积满泥浆和尘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洗过。

头发蓬乱,好像有麻雀在上面做窝又没有做成。就是这幅形象,我不得不从她家的院子前走过去,去工地上搅拌水泥砂浆。我知道,我这副形象在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价值。

我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我几乎感觉到她那美丽的睫毛在怎样的闪动,我感到呼吸困难,热血冲上头顶咆哮轰鸣。我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走过去。我怕她叫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

毕竟我们曾经有过交情,毕竟她曾经那么倾心地注视过我。至今我仍然感谢她。她很体谅我的心情,她没有招呼我。

我想我得去搞钱,搞许多许多的钱,我对钱有很多美丽的幻想,我幻想像秋芬的未婚夫那样,在沧浪镇修一栋小洋楼。

我也不能饿着肚子去干我喜欢干的写作,所以我得搞钱。有几次,我在沧浪镇的电影院门口徘徊。

里面放着《刘三姐》什么的很好看的电影,十块钱一张的票我也舍得。实际上电影票只要一毛钱,我却打着歪主意,想从哪一个狗洞里爬进去。

终于有一天,一个和我一样渴望得到钱,渴望得到女人和家庭的朋友找到我,说他找到一个能挣很多钱的地方,问我愿不愿去,我几乎没做任何思考,我说我去,非去不可!那朋友说,地方很远,干活很苦很累,问我怕不怕!我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挣不了钱!没钱的日子我已经过怕了。

那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汉,一条好汉。我们就这样说好一起远走他乡,并约定了出发的日子。

即将远行的前一夜,我久久地站在沧浪河边,远远望着秋芬家闪烁着灯光的窗口,我希望最后一次远远地看看她的身影。但窗帘拉满了,我凝视了很久,那窗帘也没有拉开。

后来,我就去看我们曾经多次散步的那条小马路,和曾经一起坐过的沙滩和草地,过去的诗意已经荡然无存,那满河跳动的月光全是痛苦的音符。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似睡非睡的境况中,我梦见了父亲,梦见了秋芬。我仿佛听见沧浪河在夜的山谷中如诉如泣。。。。。。

第二天,我们出发得很早,天刚亮汽车就开出了镇上的汽车站。我看见满天乌云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很快就顺着玻璃窗流下来,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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