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惶惑的沧浪河(1/2)
近年来我常常梦见秋芬,也常常梦见父亲。
我已经老了。二十五岁,对于我已经是一个可怕的年龄。我生活的圈子里,我的伙伴,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们并不比我大,甚至比我小,可他们早已娶妻生子,早已建立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庭,已经有可爱的小生命叫他们爸爸,那充满奶味的生音使我羡慕。
而我,二十五岁,已经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哪怕他丑陋不堪,哪怕她愚蠢无比,一无所知,也不会嫁给我,嫁给我这样一个二十五岁一事无成的贫困小老头。
父亲似乎从来就不替他孩子们的前途操心,他甚至根本就认为他的孩子们不会有什么前途。父亲之所以让我们这些孩子上学,无非是让我们将来会记工天,父亲只能想到这一点,因为他就吃了不会记工天的亏。
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我们几弟兄只要读完小学就可以应付了。而我的姐姐,那是连工天都可以不必记的。
父亲从来就胸无大志,他选择的经济来源是靠打草鞋卖。父亲终日坐在凳子上搬弄那几根稻草,不慌不忙地将稻草梳理整齐,然后用木棒锤得十分柔软,再然后耐心地将稻草搓紧,一圈一圈地编在竹麻绳子上。
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劳动为我们家换来必不可少的盐巴和煤油,有时候父亲还喝一点酒。
我的大哥,一个连草鞋都不会打的家伙。他有庞大的行动计划,能赚许许多多的钞票,多得连一辆解放牌汽车都拉不动,可是他却很少付诸行动。
他非常瞧不起父亲打草鞋卖的营生,但他身上大多数时候掏不出买一斤盐巴的钱。还有我的大兄弟,父亲的第三个儿子,我真想杀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彻底叫他服从。
那个无赖,他的发财计划比大哥更为宏大,他预计着一年甚至更短的时间成为沧浪镇最有钱的人。他比大哥更加鄙视父亲,他从不肯踏踏实实干一天活。
他很小就赌博,对母亲做的饭菜还百般挑剔,可是母亲还非常心疼他,像护宝贝一样的护着他。他有时会向母亲说很多甜言蜜语,而我却不行。我经常生母亲的气,和她吵架,气得母亲大哭大闹,这时候我想杀掉父亲第三个儿子的欲望就更加强烈。
父亲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根本就不该送他的孩子们上学,如果他的儿子们没有读过书,或许他不会抑郁成病,不会因无钱治疗而死去。要是我读完了小学不再继续读下去就好了,可我偏偏读完了初中。
要是我的父亲有钱,我还将继续读下去,高中甚至大学,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我的脑子并不笨,我也很努力,老老实实地读。在初中的时候我的作文做得很出色,老师常在课堂上给同学们朗诵,同学们都用敬慕的目光望着我。
我的语文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我甚至考过一百分,这是语文,而不是其它。我从来不用课余时间去复习功课,那是很无聊的,比起那些小说来太乏味了。
那时才十六岁,父亲就不让我读书了,父亲说我已经读了八年,读书花的那些钱不知他可以喝多少杯酒。过去的那些年,每次交学费,我都得和父亲进行斗争,父亲总说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我没有交学费,老师就不发给我新书,还叫我站在黑板前,让同学们将各种各样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乌黑的光脚丫使劲的想要往泥土里钻,屁股那里的一块补丁绽了线,张开了一个大口子,膝盖那里有个洞,看得见里面斑驳的皮肤。衣服很短,将肚脐眼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那样站着,耳朵发烧脸发烫,对父亲的怨恨就在心里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
回到家,我使劲抓住父亲衣服的下摆不放,泪水横流,我替换着用肮脏的小手去抹,我大声哭,大声喊叫:要钱要钱要学费呀。父亲不能发火,他没有理由。
老人家满脸愁苦,说天上不落,地上不生哪得钱来?说等几天看草鞋卖了凑得起不?我却抓住父亲不放,我不相信父亲卖了那么多的草鞋连八毛钱都没有。
父亲被我纠缠得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忍痛将他准备喝酒的钱拿了出来。现在想起来使我感觉读书对于我是一种多么大的罪过。
我离开了学校,再无别的选择。我将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拿去换了鞭炮,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眨眼间炸成碎片,以此表示我不再读书的决心。
我下了决心老老实实种地。可是没有多久,我就开始研究命运对我的安排是否合适。大约是体力不够支配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对做农活有说不出的厌烦。
于是我决心违背命运的安排,自己选择职业。我的兴趣和欲望决定了我选择写作这个行当。我不是标新立异,也不认为写作有什么了不起。
写作不过是比干农活稍微轻松一点的劳动,这种劳动可以让我不用体力而用心思和文字去编织很多美好的故事,编织象沧浪河的春天夏天和秋天那样流光溢彩令人留连的梦。
我觉得写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沧浪镇的人则把这个行当看得很神秘,很特殊,因而就发生了那个故事,让那个叫秋芬的姑娘爱上了我……
秋芬的家在沧浪镇的西头,小院落正好对着沧浪河,从那里可以看见一片白色的沙滩和青青的草地,还有隐隐略略泛着波光的河水。
在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家的院子里总是整齐地挂满面条,还有房屋的平顶上,走廊里,凡是可以晾晒面条的地方都挂满了面条,秋芬的身影就在那些长长的面条间闪现,窈窕而充满活力。
那时的沧浪河,真是神话一般的美丽。河水文静温柔,从大尖山的脚底下静静走来,带着山林和花草的气息,凉爽而清澈,像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村姑,虽有几分羞涩,却不失天真和大方。
我家不住镇上,但离镇不远,在沧浪河即将进入山谷的那一段,田土错落,河水清浅。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沧浪河曾给我许多的快乐。
我和放牛的小伙伴们常常在河里游泳,在河滩的乱石间专注地收寻螃蟹,它们躲在那些石头窜的时候我们迅速地伸手将它掐住。
有时不小心会被它有力而锋利的大脚夹住,疼得大声喊叫。螃蟹吊在手指上荡秋千,我们将手高高举起,螃蟹咚地掉进水中,血就流下来,像一条蚯蚓,弯弯曲曲流在手指上。
螃蟹们还在傍晚爬到浅滩上歇凉,所以我们常在河边放牛到很晚。我们提着一串用麻绳拴在一起的螃蟹,它们吐着泡沫,坚硬的蟹脚徒劳地不停挣扎。那时节是炎热的夏季,乡间正青黄不接。
我家早已经将洋芋当成主粮,一连要吃上三个月。父亲似乎对洋芋特别喜欢,吃一碗又一碗,大口大口吃得满头大汗,因此父亲的身体很好。而我无法和父亲相比。那洋芋不是如今的良种马铃三号,而是“百花”、“石宝”,怪美的名字,吃下去却满口麻味。但要活下去,只得吃。
父亲轻易不肯去借粮食,因为借一斤包谷得还一斤大米,但实在到了洋芋种都吃完的时候,父亲还是丢下草鞋不得不去借粮食。
螃蟹是美味,比洋芋要好上千倍万倍。据说螃蟹是背盐巴的背二哥变的,因此天生有一股咸味,不用放盐,放在油锅里一煎,满口浓香。父亲很喜欢吃螃蟹。常对我们说一分钱也没有的父亲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毛钱来,叫我去镇上打酒,哪怕只打二两。只要有螃蟹,父亲总是要有滋有味地享受一回。
秋芬家的院子里有两个花圃,精心地用砖砌的,中间的过道浇了水泥地坪,走廊的栏杆上放着一盆素雅的盆景。我还依稀记得,花圃里的美人蕉和菊花是在同一季节开放。我第一次注意到秋芬,正是菊花开得光华灿烂的时节,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秋芬提着一个小巧的红色塑料桶走进花圃,她将清水一捧一捧掬起来浇在花上,于是花瓣和叶片上都挂满了水珠儿。清晨的阳光里,人和花朵交相辉映,秋芬的面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我很懊悔没有握过秋芬的手,本来是可以握的,甚至可以吻她,但是我没有。她像一片雪花,我怕那么轻轻一碰就会融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段令我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我们只是一起散步,在清幽的月光下,在沧浪镇通往中学的那段路上。她知道我在写作,她认为写作是一件神秘而崇高并很了不起的事情。
她总是用敬慕的目光注视着我,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眼睛晶亮,闪着兴奋而又幸福的光芒。我们在-起散步的时候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距离始终没有缩短。在后来这距离就越拉越长了,直到我们彼此间只能遥遥相望。
沧浪河在马路下边轻轻地流,从来不惊动我们的遐想。那时候我在中学里旁听高中语文课,我和秋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我们将要走到教室的时候又折回来,在河边的草地或沙滩上坐着,一边说话一边想象美好的日子。
我想象着有时候会坐在她家的小楼上,她会给我泡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相互地默默注视,让我幸福地感受她那深情的目光。
我常常三更半夜伏在桌子上写作。父亲以为我在消遣,在做一种把戏。煤油一点点耗去,那是无谓的牺牲,是浪费。父亲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壁缝中漏出的灯光,顿时破口大骂。
接着母亲也醒了,我慌忙将灯吹灭,等他们重新打起鼾来,我又悄悄将灯点上,在稿纸上编织那些美好而欢悅的梦,象山中雨后的彩虹和沧浪河流淌的绮丽春光。
其实我早知道父亲对我的忠告是对的,无论做什么,首先都得填饱肚子。无论是洋芋还是包谷,每天都得有东西填进去。这是父亲总结出来的生活经验,是永远正确的真理。父亲是现实的,阅读和写作并不能代替口粮,不能消除饥饿。
我那时候多么年轻,才十六岁。在十六岁以前,我对将来怎样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上学也没有目的,我纯粹是为兴趣而上学,觉得读书很有意思。父亲从来不过问我的成绩,甚至到不到校也不关心。
所以父亲叫我回家我就回家。贫穷仍然紧紧捆住我们一家没放松。我的哥哥已经初中毕业,读高中毫无希望。而我又有一种欲望,我想我家不该穷到那种地步。当时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干三哥住在我们隔壁,干三哥是队长,他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
干三哥当队长的时候,他家日子过得很旺势。他的一双像两颗黄豆一样的眼睛常闪着兴奋的光。他家经常宾客盈门,公社书记,秘书,一般的国家干部,大队长、大队支书都常在他家吃喝,干三哥迎进送出,大声说笑。而我家却常常揭不开锅。父亲和干三哥总是吵架,吵起来大家的声音都恶狠狠的。父亲骂干三哥吃冤枉,昧良心。
干三哥却骂我的爷爷在解放前的哪年哪月占了他家一块地皮,说我的爷爷欺负了他的爷爷。翻不完的陈年旧账。
干三嫂也出来帮腔。她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尖尖的嘴,骂人时唾沫横飞,使劲地拍着大腿。母亲也忍不住冲出屋去,可骂不了几句,就恸哭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骂。我常因母亲的软弱感到难以忍受的愤怒。
集体那阵,我家好像从未杀过过年猪。有年三十夜过年没有一两肉,父亲将仅有的一毛钱给大哥去买盐巴,大哥却不慎将盐巴撒了一大半在路上,结果被母亲一顿棍子打得满地打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可大哥将这一切早就忘了,穷得至今吃不起盐巴却心安理得坐在家里享清闲。干三哥每年都杀过年猪。尽管我们两家人总是三天两头的吵架,杀猪那一天,干三哥和干三嫂却无论如何要请我们一家人吃饭。
父亲态度坚决,不让我们小孩子去看人家杀猪,我们也从来不去看,我们几弟兄呆坐在昏暗的灶门前,等着父亲的命令,因为我们知道父亲最终是拗不过干三两口子的。母亲把饭蒸好了,干三嫂却强行地将甑子从锅里端出来,将灶孔里的柴火退掉。
母亲红着脸,尴尬地望着父亲。父亲埋着头不动声色,依旧从容不迫地打草鞋。母亲知道父亲默许了,就不大自在地跟在干三哥两口子的后面,我们几弟兄又跟在母亲后面。父亲最后一个坐到干三哥家桌边,父亲不说话,默默地吃完饭起身就走。
我恨干三哥,也恨干三嫂。
我觉得我应该比他们强,我家也不能永远没有过年猪。
哥哥是靠推荐上的初中,如果考试,他一定一塌糊涂。父亲的第三个儿子,居然从三年级读到二年级,愚蠢而且可笑,但他也喜欢看书。我不明白上帝怎么给我安排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弟弟,让我们天天在一起受罪,让我们相互都受尽折磨。
我原来还错误地把杀过年猪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弟兄的共同努力上。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书不是消遣,更谈不上求知,他根本就认不了几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错。他装模作样,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捧着书本,离眼睛很近,嘴唇一张一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只要看见他那个样子,再好的书我也看不进去,我只想夺过他的书本撕个粉碎。我知道他做出这个样子,是希望别人说他有希望,可他又从未得到过赞扬。大哥也看小弟弟也看,都紧紧地搂着书本。
我们几爷仔马马虎虎在季节上下田忙几天,父亲依旧在他认为农闲的时候打草鞋,母亲身体不好,经常躺在床上呻吟。
父亲从来不给母亲买药,更不会送母亲到医院,母亲就那样长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呻吟着。
父亲自己生病了也不买药,他没有钱,他认为生死是命定的,药再好也医不了人的命。
野草在庄稼地里凶猛地长起来,禾苗在野草的包围下开始枯黄,可是没有人去薅草,没有人到地里去看一看;男主人悠闲地在家里打草鞋,女主人在床上呻吟着,他们的孩子都在家里看书,其中一个夜以继日地写作,为他的那些美丽而飘缈的梦所痴迷,这是一幅莫名其妙的风景。
眼看季节就要过去,我才从梦幻中猛然惊醒,想到我们将在贫困中越陷越深,我们一家人已经快要沦落为乞丐,而这样可怕的后果也许都是我的责任,我得想想,好好地想一想。
但是写作仍然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我对她的向往就像如今对女人的欲望那么强烈,时常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使我不能自持。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前世欠下的债或者修来的缘份,如影随形,魂牵梦绕,在我后来重新选择职业的时候,我仍然选择了她。
写作需要阅读,需要订杂志。为了订杂志我曾经绝食三天,如果父亲不给钱我就继续饿下去,永远不吃饭。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望着被烟熏黑的瓦檐,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躯壳周围飘荡。
那时我才十六岁半,还不到该死的时候。母亲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恳求父亲给钱。作为母亲,她更了解自己第二个儿子的性格;她知道,如果我拿不到钱,我会坚定不移地饿死自己。
父亲愤怒极了,我若不是死志已决,父亲会狠狠揍我一顿,将我打得皮开肉绽才罢休。虽然极不甘心,父亲总算缓缓地将手伸进了贴胸的衣兜里。他眼球充血,全身都在颤抖,脸上冒出的怒气咝咝作响。
那只青筋暴凸的手终于缓缓地从胸前的内衣里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手巾包着的小包,那手巾从来就不曾洗过,分辨不清是什么颜色。
父亲拿着小包的那只手抖得特别厉害,仿佛在打摆子。父亲将手巾一层层打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吓了什么,生怕那几张可怜的钞票变成一只只蝴蝶飞走。
父亲终于打开了手巾,那是我家卖了一头小牯牛的钱,整整二百五十元。在我十六岁半的记忆中,这是我家拥有钞票最多的一次,父亲不知要用来派什么大用场,也许打算用来买木料修房子为我们娶亲。
而现在,父亲却必须要拿出整整三十元来,而且是拿给这样一个任性的儿子,不是拿去干什么正经事,只是去订一些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杂志,其实那就是一堆废纸。父亲对我恨之入骨,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话。那眼神凶狠而残忍,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母亲站在父亲对面,一边流泪一边替我哀求:“拿给他、拿给他,哪叫我们没本事,送不起他读书。你就拿给这个冤家,这个挨刀砍脑壳的!”这时我的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我竟然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我使劲咬着被条不让自己哭。
父亲终于抽出三张十元的钞票,最后确认没有多出一张才递给母亲。母亲还没来得及伸出手,三张钞票已从父亲的手里飘落在地。
“我们原来也很穷。”姨娘对我说。她是秋芬的妈妈,她不是我母亲的妹妹,我们两家也从不来往,但她喜欢和我说话。那时我和秋芬还亲密。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秋芬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眼波含着流动的笑意。
姨娘很喜欢和我聊天:“我来的时候,房子只有一间,板壁是用篾条子夹的,壁缝里糊满牛粪来遮风避雨,房子潮湿没有光线,连解手都没有地方,只能往别人的猪圈里跑,自己没有猪圈也喂不了猪。”
姨娘和我说话总是滔滔不绝,叙述着她如何能干,如何经受那么多艰难困苦。姨娘说,没有钱谁也瞧你不起。我早已知道姨娘是沧浪镇有名的风云人物,她的能干和泼辣曾经使整个沧浪镇的男子汉慑服,她对婆婆的孝心也迎得了沧浪镇全镇人的尊敬,婆婆对她的疼爱又使很多做媳妇的人眼馋。她们的婆媳关系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的知心朋友。
姨娘说,集体生产那阵,男子汉们每早晨扯一百五十个秧子,她用同样多的时间却能扯两百个。在很多方面,姨娘都比男子汉们强。我从姨娘身上,自然而然想到秋芬,我认定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姑娘,也像她母亲一样勤劳能干,善于持家。
姨娘反复说那时候她家还很穷,她的哥哥在县城工作,有一次她哥哥从她家的门前走过都不进去看她,她可是他的亲妹子,那时她倚着门框,望着门前空空的马路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秋芬收拾好碗筷也坐在一边听,并眨着眼睛笑,那笑表示对她妈妈的叙述不以为然,而我的心却被深深地感动。
她们其实不知道我其实很穷,只知我那时刚刚发表了两篇文章。她们和沧浪镇的许多人一样,对写作的神秘怀有敬意,而我为此却感到惶惑。
我没有想到我会被贫穷吓倒,但我终于还是被贫穷吓倒了。地里的杂草淹没了禾苗,可是每天早晨吃了饭,大哥坐在灶门前捧着一本书,老三捧着一本书坐在街沿上,勾着腰,眼睛离书那么近,很专注的样子。天有时飘着小雨,太阳却又从云后面探出半张脸,于是布满小雨的空中划出一条条金色的彩线。
我看不进书了,我如坐针毡,可我也不愿意动,尽管心里着急。我愤怒地望着他们读书的样子,大家都在致富,在挣钱,我家却出了一群可笑的“书呆子”,而这些书呆子都属于赝品。
父亲依旧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打草鞋。姐姐来了,高声地呵斥我们。大哥懒洋洋地放下书本。我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姐姐。老三也放下了书本,很不情愿的样子,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拍拍裤子,甩一甩头发,左右看看自己的两条腿,却径直向猪圈那里走去。
他在猪圈里一直蹲着,耐心地用一只手抚摸着猪的皮毛。姐姐找到了薅锄,气愤地在前面走。我扛上锄头紧跟在姐姐的后面,大哥就不得不跟上来。太阳的脸全露出来了,望着我们开怀大笑,笑得我们浑身燥热。
雨停止了,云向四面八方奔走,天空显得高而深蓝。姐姐一边弯腰将草铲得嚓嚓地响,一边怒气冲冲地斥责我们,骂我们不知死活,不想吃饭。说集体那阵不如干三哥,土地分到户了还是不如人家,不争气!我感到脸在发红发烧。姐姐伸直腰,理理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回头看看除去杂草的包谷苗,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老三来了,在地里拄着锄头站着。姐姐呵斥他,他才心不在焉地动一下,可一会铲断黄豆,一会儿又铲断了包谷苗。溅了一点稀泥在裤脚上,他便放下锄头去找树叶来擦。姐姐就又开始数落我们。
后来姐姐说到母亲。母亲对人总是有求必应,慷慨异常,我们家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母亲却经常背着父亲将粮食白白地送给别人。为此,父亲常常和母亲吵架,但过后母亲却依然如故,父亲虽然气愤,却无可奈何。
老三开始喊口渴,接二连三地跑到溪边去喝水,然后站着东张西望,捡石子打远处歇着的雀儿,久久地不回来。
母亲对她的儿子们总是唠唠叨叨,但她根本就叫不动他们。她的儿子们埋头看书的时候,她就嘀咕着水没有挑,猪草也没有打,柴也烧完了。当她指明要某个儿子干点什么的时候,他们就相互推起来,大懒支小懒。然后是激烈的争吵,十有八九会打起来,然后就是哭声、骂声、父亲的巴掌声响成一片,那场面真是十分的热闹。
不仅是母亲,父亲也常常不能支配我们。有时候他叫不动他的任何一个儿子,他的儿子们都被书“迷”住了。
父亲阴沉着脸,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的儿子们,仿佛他和他的儿子们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他的儿子们除了看书,还爱赌博和吃喝玩乐。他们害怕在烈日下干活,害怕下雨天呆在地里。有时在父亲的催逼下不得不下地干活,他们也总是奸计百出,总是用锄把撑在腰杆上喊腰疼,巴不得一锄头挖落天上的太阳让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然后就可以回家休息。
我家这样的场面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舅舅找来医生治好了母亲的病,在床上躺了很久的母亲终于可以走路,能够干一点轻松的活儿。但是母亲已经老了,母亲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挑水,僵硬的双腿艰难地一步步向前挪动。母亲终于摔倒了,水桶砸散了,后面的一桶水全泼在母亲身上,腿也跌伤了。
我感到羞愧、可耻,我不要脸,丧尽天良。母亲在床上痛苦地呻吟,那声音迫使我必须要做一番认真的思考。我跑进我家后面的松林里,松针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棉软而暖和。
松树长得很密,黑黝黝的。
林子里很静,没有一只鸟也没有一丝风。我曾经多少次在黎明时分,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钻进这宁静的世界,一面呼吸带有松香味的清新空气,一面做着美丽的幻想。
我在松树杆上搜取那一粒粒乳白色的松油,父母亲企图用没收煤油灯来限制我看书和写作,但这一粒粒松油却让我找到了光明,让我能够在灯下沉浸于写作,完全忘记围困着这个家庭的贫穷和麻木。
可如今为了伤痛中呻吟的母亲,我不得不抛弃我的爱好,这就像为了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我必须抛弃自己心爱的情人一样使我难受。我终于想清楚了,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的父母,我必须抛弃我的“情人”, 抛弃那些使我们家坠入贫穷的书和稿子。
我的眼泪流下来,掉在手里捧着的松油上。我终于下了决心,猛地站起来,疯狂地将手里的松油向那些松树扔去。
我奔出松林,直冲进家门,我的弟兄们还在装模作样地看书,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肯定是被我疯狂的样子吓呆了,所以我从他们手里抢过书本的时候,他们居然没有做任何的抵抗。
我将家里所有的书连同我的稿子统统收集在一起,在我家堂屋里一本一本的撕碎。我的手抖得厉害,比当初父亲给我三十块钱订杂志时还抖得厉害。我擦了不知多少根火柴都没有成功,但最终还是将它们点燃了。
我面前的废纸堆得像一座小山,火苗越窜越高,熊熊大火燃烧起来,火焰烧干了我的泪水。火焰熄灭了,那些书和稿子化为灰烬,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僵尸一样久久地伫立。
汗水不断地冒出来,一滴一滴往下掉,我瘦弱的身体整个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我光着上身,皮肤发黑发亮,但又在脱皮,头发精湿,裤腰那一段已浸在汗水里。大哥挑着粪桶有些迟疑,我说走吧,今天无论如何得把这片烤烟浇完粪水。
我的第一个计划是要赶上和超过干三哥。
干三哥总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家刚刚盖了三间瓦房,大哥的身体比我强壮得多,一担粪挑在肩上根本算不上一回事,而我却不能。
我穿上棉袄的那天,就是五岁的时候,还像一个皮球,非常矮,哪怕半尺高的一个小土坎,我也得用双手帮忙才能爬过去。那时我似乎已有预感,我这辈子不会轻松。
一挑又一挑,腰酸疼起来,四肢没劲,可还得挑,不能停下来,得挣口气,一定要把烤烟种好,这样才有钱,才有可能超过干三哥。大哥说想歇一歇,我说不行,我们得换上新衣服,我们要修房子,要娶老婆,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每天早晨,我都第一个起床,在太阳还没有露脸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地里。我的大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他被我鼓动得雄心勃勃,决心做一个万元户。那时候,由于我的专横和英明,大哥甚至父亲也不得不听我的安排。
太阳已经升起来,在浓雾中朦胧得像一团血。我们身上已经开始流汗,背上一大块衣服已经湿透。我们淋了好几挑粪,可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还没有起床。这时,怒气已在我的浑身滋生蔓延,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没有重心,双脚仿佛踏在云雾里,轻飘飘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生气的时候有我这样的感觉。
我将睡着那无赖的屋的门,猛地一脚踢开,发疯般掀开他的铺盖。那家伙光溜溜地摊在床上,像一条冻僵后刚暖过来的蛇在那里缓缓蠕动。我手中的赶牛棍子呼啸着落在他的屁股上和大腿上,那家伙睁开惺忪的睡眼,白痴似地瞪着我。
又淋了两挑粪,老三才懒洋洋的来到地里。他扛着一把锄头,走得极慢,生怕踩死了蚂蚁似的。怒火再一次从我心里呼呼地燃起来,父亲脸上的肌肉也很僵硬。老三到了地里还是拄着锄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上去,用尽全身力量将那家伙按在地上。
那是一片坡地,坡地下是悬崖,我们互相搂抱着一圈一圈地往下滚。我当时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有一片嗡嗡的噪音,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个万恶的家伙掐死。我们还在挣扎着往下滚,我已经失去理智不知道听不清吼的是什么。
父亲脸上怒气冲天:“你们两个狗日的想死!”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如同打了一个炸雷,接着又是一巴掌。我愤怒地瞪着父亲,没躲闪父亲的巴掌,而那个混蛋却大哭起来。
父亲不再打草鞋。我将父亲打草鞋的家什用斧头劈碎,然后将它们化为灰烬。父亲没有反对,就是那些玩意,几乎使父亲整个一生都在贫困中煎熬。
我家的日子开始有了起色,有了生机,我们一家人的身上也亮堂起来,盖起了三间瓦房。干三哥开始对我们客气了,干三嫂却做出一副哭丧相,见了我们一家人脸就阴沉下来。大哥得意非常,嘴里常哼一些走腔走调的歌曲。
老三张扬着和他的那些朋友在镇上闲逛,很阔气地请他们去歺馆喝酒,说他有很多钱,已经可以任意挥霍了。我家还喂了三头牛,一大群鸡,三五头肥猪。因为这些东西我不得不唠唠叨叨指挥他们干这样那样,我经常发火。他们一点儿也不自觉,不给他们安排他们就坐着不动,找不到事做。
那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心烦,后来才明白是最初的欲望还在不知不觉地燃烧,就是那些被烧掉的欲望,那些书和沒有写完的稿子,我老是想着它们,老是为它们做梦。但我不敢把它们找回来,我怕它们死灰复燃又把我紧紧缠住,让我不能自拔,再次坠入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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