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生离(2/2)
“…他在哪里?我还有话要问他”
“若他说得都是真的,你又能如何?杀了他?还是杀了自己让他多年筹谋毁于一旦?”
“……”
“好好活着,就算是为了景星”
望着他微红的眼眶和此时虚弱摇晃的身躯,想到他与景星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薛锦脸上虽没流露出些什么,可心中却很难不对他们生出怜悯之情,即便已经知道景星是岳开霁的女儿。
“圜丘时她就知晓了一切”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
(“…对不起…咳咳咳…好好活下去…替我…”)
圜丘时的一幕幕和她命悬一线时的言语、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重现,也是这一瞬他才忽然意识到那时的她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楚。
“呃…”
后知后觉过后,一股强烈的痛苦在胸中膨胀,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开他的身体,他蹙眉捂着心口艰难地伏在地上,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接连砸碎在了地面,片刻之后他咬牙再次起身想要朝着屋外走去,可就算是已经涨红了脸,他也没能成功站起,所以只能艰难地向着门口爬去。
不忍再看下去的薛锦默默收回了视线,而不等他爬出多远,手持拂尘的商筑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仰头望着他,岳灵泽脸上的神情骤然变得恐惧呆滞。
见他们四目相视却相顾无言,薛锦识趣地从屋中退了出去,又过了良久后,岳灵泽才哽咽地开了口。
“…乐音…”
“…一息尚存,但也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低沉的声音入耳,岳灵泽来不及为她还活着的消息感到庆幸,一颗心就又落到了谷底。
“…突厥或许有救她之法,只是新帝未登基前,义军和他们都无法离开筑京”
“……”
“为何突然入京?”
“…你与舅父的话我都听见了”
“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并未感到太意外的商筑有些无奈地看向了别处。
“…仲父…真的是我生父吗?”
“…是”
“……”
“十七年前,就是他亲手将你交给了青玉带入了荷山府”
“…为什么…”
岳灵泽怔怔地发出了一声低喃,他不明白若他们真的是父子,为何这些年他却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父对子的爱与在意,有的只是疏离和冷漠的规训,仿佛他只是他手中一把趁手的兵器。
“他本名罗风,荣玄之前,罗家曾是东楚第一将门与苏家世代交好,若非还是皇子的岳开霁构陷罗家不忠,他也不会家破人亡,从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沦落成要隐姓埋名才能苟活的边塞猎户”
“所以他才如此怨恨岳氏…”
“他少时与乐音母亲情意相投,罗家覆灭后,岳开霁没过多久就请旨纳了苏氏为王妃。他虽侥幸逃脱却也失去了所有,此后的几年他远走边城隐姓埋名,在战乱中意外救下了一个与乐音母亲有几分神似的孤女后便一直在山中靠打猎为生,苏家灭门前一年东楚西云战事愈烈,荣玄的人在躲避西云追兵时偶然发现他尚在人世,思量罗氏一脉极擅用兵,便说服他到了荣玄麾下,而他也的确不负众望,让节节败退的东楚传回了捷报,可不久后苏家蒙难的消息就传到了军中,尽管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得到的也不过是乐音母亲葬身火海的音讯”
“与她母亲神似的孤女…是我娘吗?”
“嗯,他回城时你娘已有七月身孕,被安置在筑京附近的一处小镇上,乐音出世后被下旨送往姑南,途中因遇袭不知所踪,罗风为尽快回京也恰好取道清风峡,因而救下了一息尚存的青玉,为了有朝一日为苏罗两家报仇雪恨,他便将你交给了她替代乐音做了岳开霁的孩子。”
商筑低垂着眼眸,脑中似乎正在搜寻着那些久远的回忆。
“所有人都以为乐音已死,可直到在姑南遇到莫氏我才知晓,原来她当日是被他们捡去了,但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又被天意带到了我眼前”
那时他才到东楚,救下九死一生从荣连城手下逃脱的余一后便带着他躲入了山中,待知道荣玄要对乐音出手时已来不及阻拦,之后他曾亲自去往清风峡,每每想到没能救下她心中都不免遗憾。
“…我娘可还在人世?”
“…不在”
“…你说乐音出世时我未足月,为什么我会替了她?”
沉默了一会儿,岳灵泽发出了一句刚好能落入商筑耳中的呢喃。而这一次他却并未立刻作答,只是脑海中还是不觉浮现出了一些尘封的记忆。
被大火吞没的屋舍、窗户上喷洒的鲜血、火海里倒在血泊中的妙龄女子和满面染血,提剑抱着两个婴孩面无表情走出的罗风…
商筑在启明殿一直待到了傍晚才离开,无人知道他们在屋中后来究竟说了什么,可自他走后岳灵泽似乎彻底打消了要离宫的念头,言行举止也像是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又隐隐多了丝阴郁。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一尘不染的道路两旁旌旗招展,耿阳率领的义军和荣连文率领的荣氏士卒相继从围观的百姓眼前经过,来到了皇宫之外,金銮殿外群臣身着华丽朝服,神色皆是肃穆而恭敬。
“咚!咚!咚!”
沉重的钟鼓声回荡,头戴冕旒一身玄色绣金龙袍的岳灵泽面无表情地踏上了通往最高处的石梯,虽然面容依旧带着些苍白,可眼神中却已难掩一直被小心隐藏已久的威严与明睿,而这也让一直注视着他的荣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拜的群臣在他站定转身的瞬间齐呼万岁,随即宫门缓缓打开,宫外的义军和荣氏士卒纷纷跪地叩拜,街道上的百姓也跟着高呼万岁。
待受过朝拜后,岳灵泽又动身前往圜丘再度进行祭祀。
摆满了各种祭品的祭台上香烟袅袅升腾,在罗风与商筑注视下他步伐沉稳地踏过了棂星门,也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了下来。
“轰隆!”
“听见了吗?是雷声吧?!”
(“轰隆!”)
“真的打雷了!要下雨了!?”
轰鸣的雷声让苦雨水许久的百姓脸上都露出了诧异惊喜的笑容,群臣望着忽然变色的天空也不禁感到惊奇,可碍于荣玄在场也不敢多说什么。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将手中的祭文烧去,天空中落下的雨点从零星几点很快演变成了密集的雨幕。
街道上的百姓无人躲避,所有人似乎都忘却了寒冷,只一心为这场难得的大雨高举着手欢呼庆祝。
“老天爷开眼了!”
“这么久都没下雨,新帝登基就下雨了,看来东楚是要有一位明君了!”
“陛下万岁!”
“哈哈哈哈哈哈…”…
无为观,背着包袱的双虎、哲奇和白月都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天空。
“这么多人求了这么久都没有求来的雨,他一登基就下了,难不成他还真是天命所归?”
“乐音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嗯…”
“有什么可高兴的,舍命救了他,他倒好一声不吭就回去了,连看都没来看一眼”
“…他或许不是不想来吧,毕竟是新君,你也说过他们在怀远时的事,要是可以他应该也很想留在她身边吧”
“他如今做了国君,以后还能想起她就好了”
双虎蹙眉越说越感到愤愤不平,白月被他这么一说,一时间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
“会的”
“哲奇哥…”
“我信他不会辜负她,乐音赌上性命也要救的人不会是无情无义之辈”
看着屋檐上的水帘,哲奇脸上的神情平静认真,与其说他相信岳灵泽,倒不如说他是相信乐音,他信她不会看错人。
昏暗的寮房里,余一守在床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昏睡不醒的景星,目光中满是对她的愧疚和自责。
“先生,我们要准备启程了”
门外哥舒丹轻声走入,来到了他的身旁,视线落及床上的景星神情就不觉凝重。
“嗯”
取过架子上的孤裘,余一闷闷地应了一声后将床上的景星包裹着抱了起来。
无为观外哥舒丹的三个突厥同伴已经在车上等候。
(嗒嗒嗒嗒嗒嗒嗒…)
屋檐下装满水的水缸被滴落的雨水砸得啪嗒作响,哥舒丹撑着伞护着余一将景星送上了马车,双虎三人也紧跟着背着包袱走了出来。
“走吧”
“诸位一路当心”
看着逗留了许久的道观,哥舒丹和双虎眼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对前来送行的道士抱拳行了个礼后才戴上斗笠上了马。
“驾!”~
雨幕中远行的车马缓缓起步渐渐消失在了道士的视野中。
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城墙上,岳灵泽紧握着玉锁,独自一人眺望着被雨雾弥漫的远处,仿佛在透过那层层雾气目送着所爱离去,寒风中岿然不动的身影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