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断梗飘蓬(2/2)
院子这么大,老头又是个瞎子,里头没其他人,我住下了也没人知道,他这么想。
他还真住下了。院子大门依然没上锁,他蹑手蹑脚走进,挑间不透风的房,把茅草盖着,虽然不算暖和,也就这样沉沉睡去。
或许有一天,他会睡着睡着就死了。他见过不少冻死的乞丐,他自个也有好几次差点冻死。黄乞丐虽然无用,但两个人靠着还能取暖,或许不该让黄乞丐死得这么早,他想着,但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自个活着也没什么用,每个人活着都没什么用,都在等死而已,这狗娘养的世道!
第二天,他是让饭香给熏醒的。房门口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简单,但对他而言很丰盛。
他把一锅粥吃得干净,打他懂事以来,从没吃得这样饱。
大院里没人,那老头估计是去做买卖了。那间风铃铺他就没见人光顾过,这老头一定有钱,只是把钱藏起来,藏哪去了阿茅四处找寻,除了一间房有被,厨房有米和几缸酱菜,什么都没有。
那间仓库没上锁,阿茅刚推开门,一阵北风呼啸,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是许多风铃,比店铺里更多的风铃,当当作响,真是好听。
阿茅听得痴了。
阿茅在这院子住下了。他几乎不跟老头打照面,就在一间小屋住下,每天一早起床,房门口必定放着一锅粥和几碟小菜,一颗皮蛋或咸蛋。老头会去店铺做买卖,黄昏回来时,大厅上会有饭菜,有时是烙饼与鸡肉,有时是米饭与各色小菜,有时是馒头包子,他就去取了吃。
老头还给他一床厚重被,就在他住下的第二天,同样放在房门口,盖着很暖。
他注意过,不去店里时,老头就坐在院中拉二胡,或拿着拐杖在院子里游走,有时会打开仓库,取出一串风铃挂起,静静听风铃的声音。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帮老头修剪草,清理水塘。阿茅知道老头有钱,但不知道他把钱藏在哪。他想,等他找到老头藏钱的地方,就把钱偷走,再也不回来,然而这院子就这么大,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藏钱的地方。
他了一段时间才学会上床睡觉:某天他突然醒悟,床就在旁边,为什么要睡地板
他就在这院子里渡过冬天,一老一小,整个冬天没说过一句话,但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阿茅也不是镇日待在院里,他时常出去,也不知要去哪。他有饭吃,犯不着挨白眼讨拳头,只是闲走,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总会走回风铃铺子,然后他就回头,每日对着那糟老头已经够烦,干嘛还要特地去见
过年时,镇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外鞭炮劈哩啪啦响,阿茅觉得吵闹,还是院子安静。那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为什么睡不好,第二天一早,门外除了早餐,还有那串风铃——现在已经不是风铃了,老头把它拆下,做成个手环,一摇就有细微的叮当声,声音不大,不扰人,只要在耳边摇晃几下,风就来了。
他拿起手环把玩许久,套上瘦可见骨的手腕。
“太松了。”阿茅走到院里,这还是他住进来后第一次对老头说话,“我手腕套不住。”
老头正在拉二胡,闻言停下琴弓:“等长胖点就套得上了。”
“骂我猪吗!”阿茅骂完这句,一溜烟躲回房里。
他竟然怕起来了,也不知道怕什么,肯定不是怕这老头。这老头有什么本事让他怕那就是个瞎子!
他还真胖了不少,他摸摸自己手臂。老头有什么打算老头几时要赶他走就这么跟自己耗着是想怎么坑害自己他是不是太老,怕没人照看,想让自己帮他看门
几天后,他打算问清楚。
“你想做什么”阿茅问。
“没想做什么。”老头回答。
“为什么给我饭吃”
“煮多了,不浪费。”
“为什么让我睡你屋里。”
“房间多,不占地。”
“为什么给我风铃”
“卖不掉。”
就这样,三天两句话,有一搭没一搭,一问一答。
“你钱藏哪”
“你找啊。”
“早晚偷光你的钱。”阿茅咬牙切齿地说。
“行呗,找得着尽管拿去。”老头笑着回答。
有时,是老头叫住他。
“多久没洗澡啦”
“关你屁事!”
“灶房里多煮了锅热水。”
“呸!”
“你偷风铃那天,我就是闻着你味大才知道你进来。”
“臭老头!有你臭吗!”
到最后,虽然不多,但也问起杂事来了。
“你干嘛卖风铃你又不缺钱。”
“人总要找活干,不然闷得慌。”
“后院里那是什么气味大。”
“茉莉,刚开,香吗”
“臭的,熏人!”
端午那天,阿茅试着把手环套上,还是有些松,差着点……
就还差着点……
点苍弟子闯进平远镇时,还有弟子抵抗,就在镇口处,阿茅听到杀声与喊叫声,想去看怎么回事,刚推开大门,老头就闯进来揪住他手臂。
那手宛如铁铸一般,阿茅想扳都扳不动,这才发现老头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头。
“别出去!”老头喊着,转身掩上大门,拉着他来到紧邻厨房的房间。老头在地上摸着,掀开一块地板。
“把厨房里能吃的都搬进去。”老头喊着,“快!”
阿茅照老头吩咐把厨房里的腊肉、腌菜、半缸米跟一袋绿豆,所有能吃的通通搬入密室,老头这才跟着走下,合起木板,地窖里一片漆黑。
“这就是你藏钱的地方”阿茅道,“你让我找着了。”
“这里没钱。”老头回答,“这是躲仇家的地方。我的钱不在身上,你每月初三、十七看见那几个来替我打扫修剪园的人,他们会送来银两。”
“啊”阿茅一愣。
“这叫狡兔三窟,要不我一个瞎眼老头遇着坏心的乞丐偷儿,不被一把偷光了。”
阿茅恨恨地哼了一声:“以后我知道怎么下手啦!”
廖明率领的弟子只抵抗了片刻就投降,点苍弟子撞开大门。他们没伤人,只搜索了一阵就离开。
等点苍弟子离开,阿茅以为安全了,没想才是灾难开始。当地的分舵主廖明聚集了所有镇民,要大家一同熬过这灾殃。他把镇上仅存的粮食搜刮一空,又要大家交出所有财物,说是怕私逃,会造册列管,等大战打完再按册发还,他要镇民相信李掌门会护住衡山,他们要守住家乡。
廖明觊觎这座大庄园许久,这是阿茅后来才知道的。老头并非本地人,十四年前才在这里盖屋,了三年时间建起平远镇上最大的庄园。鲜少有人进来,照他们推测,这样华贵的庄园里该有许多古董、字画、珍藏。
老头只交得出一个空院子,廖明说他藏匿,想私逃,带着一群弟子推倒大门,将老头揪住。阿茅拼了命又扑又咬,拳打脚踢,一个十岁孩子哪有什么力气不过白挨一顿打。他又骂又叫,忽地后脑挨了重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臭老头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原来廖明把这院子搜个底朝天,实在找不着值钱事物,把老头打得口吐鲜血,逼问他把银两藏在哪。老头只说瞎子能赏什么古骨董字画除了那一仓库风铃,就只剩这间大屋,廖明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阿茅好不容易扶起老头,看他浑身是伤,口吐鲜血,嘴里那几颗仅存的牙齿也被打掉,只怕这口气转不过来就要死了。
去哪找药给他阿茅着急,好急好急,比饿了三天找不着一颗馒头还急。他能找着大夫吗就算找着大夫,他也付不起诊金。
“扶我……进密室。”老头喘着气,“带盏油灯下去。”
阿茅第二次到密室,上回也就两天前的事。他找着老头留给他的油灯,用仅存的灯油照明,一手扶着老头,一手提着油灯,很是吃力。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墙上的柜子有跌打药……”老头靠在墙沿,指着墙壁,阿茅提着油灯取药。火光下,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张弓,地板上搁着两桶箭。
阿茅先拿药给老头吃,等老头休息后才去看那副弓箭。弓身木纹陈旧,但并无腐朽,显然时常保养,他从墙上取下弓,费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拉开一丁点。
密室里的存粮也不知能支撑几天,阿茅又回到镇上。平远镇派粮,他不是镇民,没有粮,他帮老头讨粮,派粮的要老头自己来取,老头只剩一口气,怎么走
他来到旧米仓,米早被搬进门派里,他刮着地缝找寻掉在地上的米粒,一颗一颗拾掇,一整天下来也就几十颗,倒是收了包避潮的生石灰。他把米粒混着绿豆熬成一大碗绿豆粥给老头。
他一大早就去镇外树林,跟着镇民刮树皮,摘野果,挖野笋。有回他爬到树上,采着几颗鸟蛋,怕被人发现,忙逃回庄院。
初三那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等着老头的“朋友”送银两来,想让那几个“朋友”帮他们弄点吃的。他从早上等到晚上,老头的朋友始终没出现。
“地头不平静。”老头说,“兵荒马乱,许是路上出事了。”
那天夜里,他想摸黑到廖平的大宅中偷粮,却见灯火彻夜通明,只得失望而归,他把这事告知老头。
“大半夜的不省灯油,能搞什么勾当定是见不得光。我猜廖明想卷走镇上的财物。”老头对他说,“你快逃。这镇上呆久了,等没树皮刮时,得人吃人才能活下去。”
人吃人又怎地这世上就只有坏人、蠢人、贱人。老头也是犯蠢,那每个月送钱来的朋友肯定吞了他的钱。
老头伤势渐好,身体还是虚弱。那点存粮早已吃空,饿了许多天,阿茅到处找吃的。他走很远的路去大道上埋伏,见着落单的难民就骗,一洒石灰,抢了就跑。他知道被逮住得被活活打死,所以特别仔细。
直到他遇着那个叫李景风的人。
“如果他从巴县来。”盲眼老头说,“请他带你走,他应该会帮你。”
“你也一起走”阿茅问。
“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在这。”老头回答,“他认得我,有些不方便。”
“那你怎么办饿死”阿茅骂道,“逞什么好汉!”
老头道:“我朋友会来接我,大战打完你再回平远镇。”
“骗子!”阿茅站起身来,“当我好骗呢!你朋友早就拿着你的钱跑了!”
“他们不会跑,他们……”老头沉吟半晌,转过话头,“你留下来会拖累我。”
“拖,拖你娘!”阿茅大怒,一张脸涨红着,“要不是我一口一口喂着,你他娘早饿死了!”
“一张嘴好过两张嘴。我身子好些,自个能领粮,你是个外来户,我这份口粮都分薄了。”老头说道。
“就你这老骨头,真要人吃人也是吃你!”阿茅摸黑找着楼梯,老头叫他也不应。
他跑到中庭,月色当空,一时不知往哪去好,回到之前住的房间,那捆随身带的茅草被扔在屋角,许久不曾用过。
他抱着茅草躺在地上,脑海里千折百转,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