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客14(我们见证彼此的不堪与丑陋...)(1/2)
林承的目光、百姓的目光, 终于聚焦到了韦浮身上。
雷电光如寒剑,刺亮这一方天地,刺得韦浮文秀的面孔阴郁而凌厉。
张文跌坐, 没想到真的让徐清圆说中了,没想到堂堂京兆府少尹会铤而走险犯下杀人罪——明明他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他知法犯法!
张文艰涩道:“韦府君……缘何要走到这一步?”
林承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位学生, 向来与自己说话时垂着眼。自己往日以为他是谦卑、敬重自己, 今日韦浮目光笔直地刺来,林承才意识到,那也许不是敬重, 而是隐藏仇恨。
韦浮笑问:“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构陷老师你呢?我不过是将我娘受过的苦,一一还原, 反与老师。我娘吃过的苦, 你吃不惯吗?我娘受到的罪,你受不了吗?”
林承:“……你认为是我害死了你娘。”
“他说的便是前朝女相韦兰亭吗?”
“啊, 不是都说韦兰亭叛国吗?都说那是因为南国灭了, 没人审问女相,那叛国罪才不了了之。”
围观百姓们终于觉得这个案子不再无聊,这个案子不再敷衍。他们不再打哈欠,他们注视着堂上那凌厉十分的青年。但他们心中惴惴,他们也许也在害怕些什么。
韦浮将所有声音听入耳中。
他心平气和。
如果他常年听到的都是关于女相的诋毁, 他常年面对的都是世人对韦兰亭贬大于褒的评价,走到今天这一步, 谁都会心平气和。
韦浮转身,面朝堂外百姓:“你们知道我娘死在何处吗?”
百姓们茫然。
韦浮唇角勾着嘲讽的笑:“范阳附近一个不知名的靠近大河的小村镇。我和我爹赶去,尸骨都不能为她收——因为她淹水而死,水流湍急,尸体难寻。
“我与我爹不死心地在范阳徘徊了月余,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不停安慰自己找不到尸体就说明我娘没有死……露珠儿,你是最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啊。当年你与徐大儒在甘州找寻卫将军的尸体,这么多年你们不肯承认卫将军已死,不就是不见尸骨不算死吗?”
徐清圆垂下的睫毛颤抖,睫上沾着雾气。
他的话,将她带回天历二十二年。大病初愈的她,疯疯癫癫的徐固,在血流成河的甘州扶持着一起走,一起翻尸。
她在大火中没有死,还跟着爹在甘州流离,身体终究撑不住,很快病得很厉害,病得快要死。她赌气地想着死了也好,她的病重却让徐固冷静了下来。徐固不再只想着找回前妻,他还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儿要养。
正是靠着要养她这样的决心,徐固才撑了下来。
可是徐固撑了下来,韦浮的父亲明显没有撑下去。
家中有亲人平白无故地死了,死后被人不断诟病,不断审判,放大所有的缺点,埋葬所有的优点……只要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谁不惨然。
韦浮脸上挂着轻淡的笑,他说起那些事,口气反而稀疏平常:
“我运气不好,一个月后,我们确实找到了我娘的尸体。已经在水里被泡得面貌全非,水肿惨淡如同水鬼。我爹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那是我娘的尸体,而我至今想起来,都认不出来。”
他闭目一瞬。
仿佛回到当年的春日寒冰下,烈日炎炎,泡得发白可怖的尸体泛着白光,他一目不错地紧盯着,他永远记得这一切,连他爹当时的每一声加重的压抑的呼吸都听得到。
韦浮偏脸看林承,笑问:“我真的很好奇,林相是将自己修炼成了怎样的圣人。你一贯用圣人之道来教我,你自己也秉持圣人之求,我眼观你一路走来,抛妻弃子,停妻另娶,从属你的官员你并不完全维护,蜀州那些官员不听你的话你随时抛弃……你和我母亲的师兄妹之情你从来枉顾,那么轮到你自己的女儿身上,你是不是仍然抛却这一切?
“老师,某方面说,我确实很敬佩你。”
林承冷冷看着他。
这对师徒失去伪装,露出尖锐獠牙,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林承:“我没想到,你连若若都能对付。无数证据指明是你,但我不相信,一贯为你开脱。韦江河,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韦浮彬彬有礼:“不敢。”
林斯年喑哑的笑声轻轻响起。
他没有说话,林承的目光厌恶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林斯年的阴鸷与韦浮有本质不同,他在林承眼中是烂到骨子里的淤泥,林承不屑理会他。
林斯年觉得有趣,甚至兴奋。
被自己看不上的淤泥毁掉,是不是很有意思?
韦浮轻声:“老师,你说你是为我开脱,你哪里是为我开脱?你是怕我作出超出你预料的事,你保我,是为了保你自己啊。我就不信老师你一点都不觉得熟悉——
“街巷中遍地都是的行诏筹,人人津津乐道于你的私德有损,猜测是你杀了你最疼爱的女儿。
“若若跳入河中,溺死水中;你被流言诋毁,被人中伤……你真的看不到我娘的影子吗?你真的想不出这些与我娘有关吗?
“你想到了,你不敢面对我,不敢承认罢了。”
林承抬高声音:“我问心无愧,我有何不敢承认!”
韦浮:“那你敢承认是你杀了我娘吗?!”
他扬袖,向前走。
林承竟被他倏而怒张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林承很快反应过来,停下了这一步让步,堂中气氛的紧张,让此地变得鸦雀无声。
张文终于抽出空隙插话:“韦府君……如何证明是林相杀了女相?”
韦浮:“我自然做足了准备,我有证人,亦有证物。请张府君传我家仆老乔上堂,与林相对峙。
“证物嘛……”
他慢悠悠:“天历二十一年冬十月廿七那日林相的日志,我相信会告诉我们,那个时候,他在甘州帮当朝陛下笼络人马时,和我娘把酒言欢。”
韦浮步步紧逼:“我不知道林相的日志会不会说谎,但是经之前的事,我们起码知道,林相承认自己每一天都写日记,没有一日停下来。在天历二十一年冬十月那段关键日期,停留在甘州的林相,我不相信你什么都没记下来。”
乔叔被传唤到了公堂上。
他看到林相,便面色慌张,神色躲闪。他想到了当年飞雪下自己偷看到的场景,他认出了那个在凉亭中与女郎争吵过的人,就是这个面容冷肃的男人。
乔叔噗通跪地。
他何尝没有一腔怨愤——“对,就是他!就是他和我们女郎争吵,就是他怂恿甘州的李将军藏住杀害无辜南蛮平民的事,发动那场战争……那场战争毁掉了一切,一开始李将军明明害怕了,李将军已经被我们女郎说服打算向南国朝廷认错了,向太子羡负荆请罪了……是他说,南蛮为敌,平民亦杀无罪。”
堂外,晏倾的伞举高,他幽静的目光,落到林承身上,落到白发苍苍的乔叔身上。
乔叔弓着肩站不直身,痛恨万分:“是他发动了战争!我们女郎试图阻止了……他派人追杀我们女郎,他不想让甘州的真相传到长安,传到太子羡耳中。
“他要的就是天下乱,太子羡亡,为此,不惜杀害我们女郎!”
百姓中的争论哗然声太过缭乱,嗡嗡中,反而呈现一种诡异的宁静。
人群外,晏倾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人群前,徐清圆克制着目光不落在他身上。
而公堂上的林承已经震怒无比:“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我是为了一国平安,为了不死掉更多的人……你这样的反贼,拿前朝说什么?前朝早就亡了,谁敢把前朝灭亡的罪事后算账!”
韦浮:“那杀害我娘,污化她死后名誉的事呢?你也怕东窗事发,你也怕众口铄金,你需要一个人为此买账。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师妹,哪怕那个人和你情谊非凡,哪怕她已经辞官,已经避开这一切……你仍不放过她!”
韦浮厉声喑哑,他让乔叔将他收藏多年的证据拿出来,将韦兰亭死后包袱中那一封封指责她的信抓到手中。
他握紧那一摞纸,冷笑着一封封摘取字眼,读给在场所有人听:
“这个陈姓官员说,他对韦兰亭太失望了,韦兰亭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身在甘州,之后甘州就失守了,天下人都在说甘州失守和韦兰亭脱不了干系,这位官员和我娘写了绝交信,余生再不相见。
“这位官员嘲讽我娘,说女相不愧是女相,靠揽功揽名当了一国之相,还不满足,南国亡了,又收到大魏皇帝的招揽,又要去大魏做官了。若我娘要去长安当官,他家族中所有子弟都会辞官,绝不与这种人同朝。
“哦,还有这封……这封不是官员写的,是我娘自己抄的儿歌童谣,唱她如何当奸相,如何滥权,如何叛国。”
韦浮抬起眼。
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幽静森然。他张手一扬,密密麻麻的纸张在公堂上飞起,片片如屑。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们讷讷不敢说话。
因为他们熟悉韦兰亭叛国的故事。
韦浮笑着说:“就连戏台上……戏台上最喜欢讲太子羡是个英雄,却都将我娘塑为奸相。她是女子,她当初入朝本就承担了太多指责与诋毁。甘州变后,她的名声如泄洪般,人人厌憎恶。
“我们搬离韦家,自己租赁别院生活。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墙上画了她如何谄媚太子羡、在太子羡面前摇头摆尾的故事。我和我爹怕她伤心,天不亮我们就去刷墙……
“夫子不肯教我读书,说耻于与前朝女相扯上关系。本来我娘为我找了徐大儒,但是徐大儒带着女儿隐居了,不见任何人。
“偶尔遇到相信我娘的,也不断劝说我娘洗清冤屈。可这天下悠悠之口,流言之祸,煽风点火,我们如何洗清这冤屈?
“大魏皇帝召我娘去长安为官,我与我爹都劝她放弃,都说她会被口舌之剑杀死。她笑着和我们说不会,她说她见惯听惯了,总有些事是她需要做的。她想洗清身上的冤,想追查一些真相,想为这个国家做更多的事。
“行善遭恶名,高志遭恨嫉。心血被践踏,真诚遇诽谤。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做。
“可是她面对的人是林相,她根本没有见到大魏皇帝——众所周知,大魏皇帝一向喜欢太子羡,敬仰太子羡。所以大魏建国后,大魏皇帝要人歌颂太子羡,要戏台上人人夸太子羡。对于女相,大魏皇帝并没有什么喜好。
“但有人有喜好——林相不愿我娘走到长安。”
韦浮眼眸赤红,他终于克制不住,不再笑了:
“其实老师,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娘在甘州发生过的争执,我不知道我娘是替你背了锅。我以为我娘只是不会当官,只是被人误会,直到我娘死了,我才意识到背后有一桩她不想提的秘密。
“你看,我娘是沉默过的,她是不想与你为敌的。是你畏惧她,不肯放过她。”
他低声喃喃:“行归于周的秘密,让你寝食难安,惧怕任何消息的泄露,对么?”
林承脸色剧烈大变。
此前他不过一脸铁青,此时方见灰白震惊。
他盯紧韦浮,他终于确定韦浮什么都查出来了,韦浮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他不能让韦浮说出一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毁了谁?!”
韦浮笑起来。
韦浮轻声:“我想毁了你们所有人啊。”
林承呼吸急促:“你以为你娘全然无辜?你别忘了,她也是世家女子,你也是世家子弟!你外祖父将你交给我,我将一生心血教给你,不是让你毁了这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你要申诉什么?说是我害南国灭亡,却竟罪加于你娘身上?南国早就没有了,你要的公道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人可以给你!你说我不该那样对你娘——我可以为之道歉!你可以翻案!
“然后呢?你还能要如何?你还要怪谁?
“怪天下黎民百姓一起用流言杀了你娘吗?在场这些百姓,你问问,有几个没有说过你娘一两句难堪的谈词……你要他们全都以死谢罪吗?”
百姓们这一次反应强烈很多。
先前只是韦浮与林相的私事,如今韦浮与他们为敌。百姓中发出吵闹声,在晏倾身前炸开——
“我、我只是在街头和人讨论过两句罢了,是大家都说女相叛国,又不是我说的。这也能怪我?”
“你怎么就能说女相完全没有做过对不起南国的事?你只是女相的儿子,就是女相站在这里,我看她也不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吧。”
“不是说林相派人杀的女相吗?那我就说过几句流言,这也害不死人啊。哪有舆论能杀死人的啊。”
林承目的得逞,嘴角挂起一抹嘲弄的笑。
徐清圆听得气愤不住,她本觉得韦浮再如何也不该布下此局,但她此时竟完全理解韦浮。她想替他辩解,想替他挡住那些诸人心的口舌,韦浮自己已经慢慢回头,面向身后所有百姓。
韦浮直面他们,幽寂若鬼,森然的目光,让多舌之人怯怯闭嘴。
乔叔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他早就知道,他们哪里斗得过林承。
韦浮看着百姓,缓缓问:“舆论杀不死人么?那你们为何用舆论来定罪?行诏筹为什么能流行起来,为什么我轻而易举就能利用你们对付林相——承认吧,卑劣恶心,愚蠢无知,不是罪,胜却罪。”
人头攒动,百姓中有人不服气,可面对这样的京兆府少尹,他们只能嘀咕对方口齿厉害、自己说不过。
也有百姓沉默下来,反省自己昔日是不是说过女相的事,是否搬弄过更多的伤害他人的是非。
韦浮抬头,看到大理寺公堂正堂挂着一幅獬豸的帷幕,帷幕之上“公明廉威”的匾牌,赫赫威严。韦浮与这块匾牌对峙,他想要的公正,他必须靠自己挣回来。
韦浮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应他一声,她一步步走向他,站到他身后。
他并不看她,眼睛看到的是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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